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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林程冬睁开双眼,将面前的蜡烛吹熄,随后兴奋地看向身旁的父母,但不知为何,父母并没有立刻回应他所表现出的激动,反而盯着已经熄灭了的蜡烛,看得出神。林程冬愣了一下,眸子里的亮光黯淡了不少,方才的兴奋也被落寞所取代,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给了父母一个拥抱。

对于林程冬一家人而言,这个十八岁生日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它不仅是林程冬的成人礼,同时也代表着他脆弱的生命在医生所宣告的长度之外,又顽强地延长了八年。

十八年前,林程冬的父亲无助地蹲在医院的走廊里,抱着头一言不发,丝毫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家里的亲戚围他的身边,或是低声抽泣,或是暗自叹气。前一天,众人还都沉浸在弄璋之喜中,但仅仅是一天之后,却被告知孩子的寿命可能超不过十年。这个年轻的父亲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打击,渐渐地萌生了退意。他几次想把孩子送到福利院,但一想起产房里的妻子,和自己如玉石一般洁白无瑕的孩子,他的心就像被一双大手紧紧攥住一样生疼。往后的几年,他带着孩子跑遍了国内的大医院,但只换来医生的一次又一次摇头。屡屡碰壁之后,他又带着孩子求神拜佛,他跪在寺院冰冷坚硬的石砖地上,砰砰地磕着头。也许是上天可怜这家苦命的人,林家的孩子平安地成长了十年,并未夭折。

林程冬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母亲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揉着他的头发,失声痛哭,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

“你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念想了,一定要好好活着。”

林程冬伸出稚嫩的小手将母亲脸上的泪抹去,心情十分低落。这个生日他并不似往年一样开心,更多是感到怅然若失。虽然父母一直避免提起,但早熟的林程冬还是或多或少地从他人的口中,知道了自己和其它的孩子不一样。虽然那时他根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但他极度抗拒和排斥死亡,一种强烈的求生的欲望在他心里升腾不息。

跨过了十岁的坎儿之后,林程冬的身体状况似乎在慢慢变好,不仅发病的频率降低了不少,他的个头都比同龄人要高出一些。长大后的林程冬样貌出众、成绩优秀、待人有礼。如果没有身上的病,他便足以成为每个家庭都希望拥有的孩子。他安然地度过了小学、初中、高中,又考上了重点大学。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林家上下就像过节一样喜庆。也许在外人看来难以理解,但林父林母十八年来的每一天都在担心儿子会突然消失,因此林程冬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一个他们不敢奢望的奇迹。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一直担惊受怕的林家人也看到了一丝希望,虽然依旧渺茫,但他们已不似从前一般担惊受怕了,甚至有时林程冬都会恍惚间忘记自己还是带病之躯。

转眼间林程冬也步入了大学校门。临走前,林母红着眼眶,郑重其事地将一个平安符交给他。林程冬没敢说话,只觉得鼻头一酸。他连忙呼了口气,紧紧握着母亲的平安符,走向了安检通道。

他刚坐下没多久,一个面容憨厚的中年人搓着手,笑呵呵地对他说:

“小兄弟,能不能麻烦你和我换一个位置,我和我媳妇儿隔得太远了,没法照顾她娘俩。”

林程冬转头看了一眼身边抱着孩子的妇人,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很爽快地答应了中年人的请求。

“太谢谢你了小伙子,不过......”中年人转头看了眼自己原来的座位,“不过那边那个小姑娘可能不太好打交道。”

换过位置后,他的旁边变成了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姑娘,他本想开口让姑娘偏一下腿,以便自己能坐进靠里的座位。但是看到姑娘一动不动的样子,似是睡着了一般,林程冬一时间犯了难,傻傻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先生请您尽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们的列车马上要开了。”乘务员的声音响起,林程冬没有办法,只好抬起腿,想要直接跨过去,那副滑稽的样子活像马戏团里踩着球的熊,另一侧的其他乘客不由得偷笑起来。

“想进去直接开口就行了。”座位上的姑娘突然开口,并稍稍往旁边移了移腿。

“啊,我还以为你睡着了,不好意思打扰你。”林程冬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有些尴尬地回答道。

“木头脑袋。”姑娘冷冰冰地甩下一句,没再多说。林程冬本就尴尬,听到姑娘的话更是涨红了脸,不知作何回应。

一路上,林程冬都在回想这个小插曲,他越来越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许让邻座的姑娘生气了,甚至误会自己有什么不好的企图。

“得找个机会给她道歉然后解释清楚。”林程冬暗暗地想。
中午的时候,乘务员推着餐车开始兜售便当。快到林程冬这一排的时候,他偷偷看了眼邻座的姑娘,发现他并没有要吃饭的意思,沉吟了片刻,向乘务员示意自己需要两份。他接过便当,将其中一份放在姑娘面前的小桌板上,也没有在意她是不是听得到,自言自语起来:

“真的很对不起,我当时确实是担心打扰你休息才那样的,没有别的企图,请你不要误会。我请你吃饭,就当赔礼道歉了。”

说完,林程冬便低下了头,做出一副鞠躬的样子。但过了半分钟,林程冬没有听到姑娘说话,他有些纳闷,慢慢抬起头,想观察姑娘的反应,却看见姑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冷漠,

“我没生你的气,所以不需要你给我赔礼道歉,更不需要请我吃饭。”

林程冬闻言,松了口气,因紧张而略显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不少。他握了握拳,将手伸向旁边的姑娘,

“你不生气那就最好了。交个朋友吧,我叫林程冬。”

“苏眉。”姑娘转头看了一眼林程冬,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还有,我握手只是出于礼貌,并不是想和你交朋友。”

林程冬倒是没有在意后半句,只是回想着她的名字,

“苏眉,还挺好听的。”

而一旁的苏眉漫不经心地看着手机,装作打字的样子。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被口罩挡住的脸上,早就泛起一丝酡红。

“虽然笨了点儿,但还挺可爱的。”

到了下车时,林程冬很绅士地帮苏眉取下了行李箱,苏眉也只是道了谢,两人便再没有多余的交谈。月台上,林程冬看着快步离开的苏眉的背影,眼神微微闪动,觉得有些可惜,没能多说几句话。

“要是还能再见面就好了。”林程冬一边想着,一边拉起箱子往出站口的方向走去。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他办好入学的手续,和舍友交谈了一会儿之后,便循着路牌找到了教室,参加第一次班会。他寻了一个后排的座位,安静地坐了下来,掏出一个皮面的小本子。

“又完成了一件。”林程冬翻到本子的最后一页,从夹层里取出一张照片,细细地端详着。

“啊对不起。”林程冬身边忽然有人走过,将他的本子碰到了地上。他刚准备说没关系,却发现眼前的人十分眼熟。

“苏,苏眉?”林程冬尝试性地叫了一声。

“嗯。”苏眉将本子捡起来,放到他面前,随后冷漠地回应道。此刻的苏眉并没有戴口罩,林程冬也第一次看到了她的正脸,

“你也在这个班吗?”

“不然呢?”

“那真是太巧了,我也是这个班的。”林程冬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很傻,轻咳了一声,“我觉得你不戴口罩更......”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苏眉打断了他的话。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当然可以。”林程冬将放在旁边椅子上的背包拿在手上,起身让苏眉进去。虽然林程冬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不知怎的,这一次他异常紧张,以至于起身时膝盖重重地撞到了桌角上。林程冬闷哼了一声,但依然装得面不改色、云淡风轻。

苏眉也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坐到他的旁边,玩起了手机。
林程冬见她没有注意自己,连忙揉起了撞得生疼的腿。但此刻的他却有一股难以自制的喜悦。他连忙转身背对着苏眉,生怕像上午一样被她误会。

一旁的苏眉,握着手机的双手暗暗用力,似在发泄着什么情绪。

“这个傻子怎么转过去了。”
......

时间过得很快,大三结束的时候正值校庆,学校筹办了一场夏季舞会,邀请各个学院的学生和老师参与。而那些急切想要脱单的男生女生,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社交机会。林程冬一开始并不感兴趣,加之自己也不会跳舞,所以没有报名。他准备提前回去看看父母,便早早收拾起了行李。

“哎林哥,你这么早就收拾行李啊,舞会你不参加了?”室友不解地问。

“我不会跳舞,你们去玩吧。”

“哎,那可太可惜了,你这么帅,都不用跳舞,往那儿一站就有女孩子主动找你。”室友目光暧昧地看了一眼林程冬,“况且,苏眉说不定也会去,你确定不参加?”

林程冬突然停了下来,但旋即又继续忙碌起来,“她去不去跟我也没关系吧。”

“别装了林哥,我们都知道你喜欢她,大方一点咯。”

“真,真的吗,你们都能看出来?”林程冬吞吞吐吐地问。
“当然啊,你看你这几年,又是送早饭,又是送伞,又是准备生日礼物,又是专门挑人家附近坐的,傻子才看不出来。”室友掰着指头,一件件数着他做过的事情。

林程冬的心思被这样突然揭露,涨红了脸,手上的活儿也干得心不在焉。

与此同时,苏眉坐在宿舍的床上,抱着一个娃娃,揪着它上面的绒毛。

“别揪了,再揪就秃了。”苏眉的闺蜜没好气地说。

“你说他会不会去啊,万一他不去那我不是白忙活了?”

“放宽心,男人都不会错过这种认识女生的场合的,你老说他是个傻子,我看他可一点都不傻,说不定精明着呢。”

“他就是个傻子,我都那样子暗示了他都不和我表白。”说到这里,苏眉有些生气,将手里的娃娃猛地丢到墙角。

“那你喜欢他为什么不主动一点?”

“我......”苏眉想到了些什么,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舞会当天,林程冬换上了许久不穿的西装,站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打着领带,一连重复了三遍才满意。苏眉也化了一个精致的妆,换上了黑纱裙。两个人都揣着小心思,只等对方发现。
......

“同学,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林程冬正四处张望,一个女声在耳边响起。林程冬回过神来,婉言谢绝了身前这个姑娘的邀请。

“不想跳舞的话我们也可以吃点东西,聊聊天。”姑娘又发出了邀请,林程冬刚想再次拒绝,但觉得不太礼貌,就答应了下来。就在二人聊天时,不远处的人群里,苏眉冷冰冰地看着他们,醋意止不住地涌上来。她径直走到林程冬的身边,端起他放在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后扬长而去。

林程冬脸色微变,连忙和身边的姑娘道一句失陪,朝着苏眉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你等等我!”林程冬抓住苏眉的胳膊,又连忙放开,“不是你想的那样的,那个女孩一开始邀请我跳舞,我拒绝了,后来她又问我可不......”

“所以呢?”苏眉盯着林程冬的脸,神色淡漠地说。

“然后我不好再拒绝了,就和她聊了一会儿,但都是很正常的话题,没有聊别的,然后你就过来了,我一直在找你,我生怕你不来,我......”林程冬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已经细不可闻。

“你和她聊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跟我没关系。”苏眉抛下一句话,走向外面的草坪。

林程冬咬咬牙,快步跟了上去。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苏眉语气有些烦躁。

“我喜欢你。”林程冬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她说。

苏眉突然停下了脚步,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拉着他走向了一处没有人的空地。

“我刚才没听到,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喜欢你。”

苏眉没有说话,看着林程冬真诚的样子,知道他没有骗自己。她等这句话等了三年,终于等到这个榆木脑袋开窍,这让她很激动,但很快这种激动就被失落所取代,苏眉平复了一下情绪,看着林程冬,

“你不应该喜欢我的,我有病。”

“我也有病。”

“拜托,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有。”
......

“所以,当时医生说你只能活十年?”苏眉好奇地问。

“嗯,但我不仅多活了好几年,身体也越来越好了。”林程冬看着前面在广场上准备放烟花的人,淡淡地说。“所以我相信你也会和我一样,慢慢好起来的。”

“但我的抑郁症已经很多年了,要好早就该好了,如果好不了应该就不会好了吧。”苏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不说这个了,其实我从在高铁上认识你那天开始,就对你有好感了,但是今天才敢和你说,我还挺怂的吧。”林程冬摸了摸鼻子,“我原本以为自己瞒得挺好的,但没想到我室友早就发现了。”

“你个傻子,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也是吗?”苏眉突然笑了,林程冬愣了一下,也开始笑。但林程冬笑了一会儿,却突然掩面哭了起来。“我真的好喜欢你啊,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太害怕了......”

苏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她拍了拍林程冬颤抖着的肩膀,将他揽进怀里,轻轻叹了口气。

远处,烟花升上了天空,将漆黑的夜映照得一片光明。苏眉的脸也被烟花照亮,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落寞。

暑假结束之后,苏眉交换去了国外,林程冬则留校准备考研。那个满天烟花的夜晚过后,两个人并没有在一起。即便苏眉坚持了许久,林程冬也没有答应,他知道自己的病有多危险,所以他没办法连累苏眉。况且,这一次经历,已经让他又完成了一个心愿了。
......

“企划书我已经发到你邮箱了,你记得查收......嗯好,拜拜。”苏眉挂掉电话,合上电脑伸了个懒腰。回国已经快三年了,她在之前上大学的城市找了份体面的工作。虽然她不信宿命,但一种冥冥之中的期待还是引导着她回到了这里。她曾联系过林程冬,但他还在外省读研,而自己工作繁忙,也抽不出时间去找他。她收拾了一下桌面,和同事们打了招呼之后便下班走了。今天是周五,她没有急着回家,漫无目的地走着,享受难得的悠闲。路过公司附近的便利店时,她心念一动,想进去买一瓶柠檬汽水。她本来是不爱喝的,但自从有一次林程冬买给她一瓶,而她说了好喝之后,自己的柠檬汽水便再没断过。想到这里,苏眉不免有些失落。她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汽水,正要结账时,店里走进了一个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身影。

“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和我说,为什么不来找我。”苏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带着哭腔质问眼前的男人。

“我也是刚来,本来想去你公司楼下看看你就走的,没想到......”林程冬眉眼低垂,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苏眉没有答话,像三年前一样,拉着林程冬的胳膊走了出去
......

“这次来要待多久?”苏眉玩着手里的调羹,将咖啡上精致的拉花搅得乱糟糟的。

“如果顺利,应该就稳定下来了,我在这里找了工作,不过离你公司挺远的。”

“你还想躲我多久?”

林程冬将头偏向一边,不敢看苏眉。

“为什么不看着我,嫌我不好看吗?”苏眉眼眶一红,咬着下唇。

“如果我没有生病就好了,我就会义无反顾地跟你在一起。但是没有如果,而且我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

“你又没死过。”

“但我就是知道。”林程冬突然哽咽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苏眉轻轻抓住林程冬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病可以慢慢好起来,但喜欢的人,我真的不舍得等太久。”
......

“什么事情啊这么神神秘秘的。”苏眉娇嗔道。

“哎呀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林程冬将一本房产证放在桌上,“好啦,可以睁眼了。”

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这是?”

“我把这二十几年所有攒的钱都拿出来,加上我爸妈一开始就留给我买房子的钱,给你买了套房子。这样就算是我有一天真的走了,你也不会吃太多亏。而且你放心,我全款买的,不用还贷。”林程冬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把钥匙,“在绿林苑五栋801号,我都想好了,我要专门留一块地方,放你买给我的鞋,还有......”

苏眉看着眼前的林程冬,心里一阵酸楚。
......

“小苏,你可以来医院一趟吗。”电话里,林母的声音满是疲惫。

一股非常不好的预感在苏眉的心头升起,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连忙打了车奔向医院。手术室门上猩红的指示灯亮起,林父林母和林程冬的另外一些亲戚,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小苏你来了,冬冬他......”林母主动迎上来,握住苏眉的手,却再也抑制不住悲伤,泪水夺眶而出。

“没事的伯母,一定不会有事的。我相信他,他运气一直都很好。”苏眉咬着牙,双眼通红。
......

“谁是病人家属,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一下字。”
......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

“死亡时间,12月17日晚十点三十五分。”

林程冬没能跨过这个坎儿,在十二月的寒夜里闭上了双眼。苏眉顶着哭到红肿的双眼,从林母手上接过了一个皮质的小本子。

“程冬说,如果他走了,希望你能帮他把最后一项划掉,然后烧给他。”

苏眉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页页地翻看起来:

......
考试得一百分 √
参加一次运动会 √
坐一次过山车 √
坐一次飞机 √
......
考上大学 √
谈一场恋爱 √
买一套房子 √
......
和苏眉结婚
......

手术室外,医生将一张照片递给林父,缓缓的说了句,“他是个好孩子。”

林父接过有些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两个面容相仿的男孩,拍摄时间是林程冬十岁那年。照片的背面,则写着一行字:

“弟弟,哥可能没办法替你活下去了,你千万别怪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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