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戏唱完,旧年便正式落下了帷幕,各人要重新为生计而奔忙。在这个时期,无论是出卖体力的佃户,或是腰缠万贯的地主,都充满了要大展拳脚的劲气,故呈现出一种富有生气的神态。只是因那肺病,县内一时间人心惶惶。除去父亲这类百毒不侵的奇人异士,众人大都足不出户,惟恐沾染了恶疾,因而重谋生计的计划只得一再拖延。
我自然也不例外,饶是不久以前,我们一家已闭门服药了一段时间,但从那宴席回来之后,仍是不敢过多出门的。闲极无聊时,便翻看父亲带回的一些时兴小报。这些小报的内容大都是关于肺病的,也间或几篇晦涩难懂的讽刺文章。我对那些文章是嗤之以鼻的,但报上记载的二三则新闻却能很好地消磨时间。报上说赤县周边的地界不仅遭了肺病荼毒,且隐有愈演愈烈之势:医馆不堪重负,不得已闭门谢客;不计其数的病死者来不及焚化,只得堆在运辎重的板车上;官府索性听天由命,令百姓自生自灭。更有甚者,与医病的郎中起了争端,竟一怒之下要了人家性命。这些事虽叫作者描写得绘声绘色,但我仍觉得人性不至残酷如此。于是权将这来路不明的小报当作消遣,并不过多地信以为真。
这一日我正蜷在榻上打盹,忽听得院内有人风风火火地走将进来。我心中一阵烦躁,但不得不趿拉着鞋出屋迎客。只见一个面生的青年在堂屋内焦急地张望着,说是要寻父亲去救人。我对此是很疑惑的,父亲一介乡野村夫,自然不可能知晓医术。但我一个毛头小子又不好多过问,只得带他去找父亲。父亲询问之下才知道,这青年去找老船夫的儿子借水瓢,只看见他倒在床上奄奄一息。想到平日里他与父亲来往甚密,不得已才来此求援。父亲蹙着眉头,忽地一拍大腿,一声惊呼,忙随那青年走了。我本就知情心切,便紧随其后。
到了老船夫家中,他儿子正躺在床上,气息微弱,满面通红,额上搭着一块手巾。屋内杂乱不堪,铜壶掉落在地上,炉灰也没有多少,许是有段时间没有开火了。父亲走过去打量着他的状态,着我接一碗水,取三支筷子来。我虽颇为不解,但还是照做了。父亲将筷子插在碗中,见它稳稳立住,便张口怒斥道:
“已死的老顽固,为何还要来折磨你可怜的儿子!”
眼看着他气息渐弱,父亲却只在一旁对着虚空叫喊着,我心中焦急。于是小声提议去寻郎中。可父亲只是瞥了我一眼,继而轻蔑地说:
“不打紧,看到那立着的筷子了罢?”
“他亡父亡母思念儿子,故还魂来阳间探望,驱走便无事了。”
我自然不会听父亲的那套歪理邪说,但我看着他虚弱的状态,倒觉得像是染上了肺病。联想起前几日在船上他不时喘咳的情形,若真是如此,那他极可能丢了性命。我感到一阵惊悚,冷汗直流,忙央求那青年与我去寻郎中。那青年显然也已惊慌失措,有些失神地带我出了门。
寻到郎中,我们说明了来意。但老郎中只是看了我一眼,冷漠地说:
“那厮在世时当众辱我,今日小子替老子还债,又有何不可?”
“暴戾之家的余孽,老夫不救也罢!”
我深知船夫父子并非是一丘之貉,便苦心央求老郎中施以援手。一番软磨硬泡之后,老郎虽中勉强应允,但只做简单的诊断。饶是如此,对于奄奄一息的他而言,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们赶忙三人返回,父亲仍然对着那碗水大做文章。戏谑的是,他的情况并没有因此而好转。父亲见郎中来,显得颇为反感,仿佛自己的神力受了侮辱似的。
“阳间的人怎管起阴间的事了?”父亲讥讽道。
老郎中也并因此不恼恨,只自顾自地诊病、开方,然后对父亲说:
“这小子的肺疾已病入膏肓。只怕是时日无多了。”
“照这方子抓些药煎来喝罢。他曾做了些善事,帮他也算是积德了。”说完便转身出门了。
老郎中究竟是动了恻隐之心的,即便曾受过这家人的欺辱。老郎中前脚离开,只见父亲将药方塞进袖筒,又开始鼓捣起那碗水了。我心中五味杂陈,却不知作何回应。
郎中的话终是应验了。老船夫的儿子没撑几天就归了西。可怜他前半辈子让人唾弃、四处漂泊;后半辈子慷慨解囊也没落个好名声,仍是遭乡邻诋毁;死后也没留下一儿半女,一脉算是就此断绝了。父亲念及旧情,不忍看他曝尸荒野,便帮忙料理后事,预备埋在后山。出殡那日,老郎中也来了,虽还是说着刻薄的言语,但我已由衷敬佩他的道义了。他和父亲,连带一起来帮忙的两个同乡扶着棺木往后山走去。一路上碰见不少同乡,但得知死者后大都一脸惊惧地快步离开。他死于肺病,在乡民眼里,就是索命的瘟神。更有几人,妄言老郎中治死了人,良心受了谴责才帮忙抬棺,甚至将黄土扬在他头上。老郎中脸涨得通红,欲厉声呵斥,却气血上涌咳个不停。我感到气愤,但父亲无动于衷,我便无计可施。事实上,我越来越不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了。他放着郎中的药方不用,却指望靠一碗水治病救人。如今发善心帮死者料理后事,却眼看善人受辱而一言不发。他究竟是善是恶,我无从可知。
掘地、下棺、盖土、铺平,父亲散了些辛苦钱,几人分道扬镳。
走时,郎中的背更驼了,脸色惨白,猛烈地咳嗽着,似是被抽干了寿命。
父亲闷声喊我回家,点起一袋烟,缓缓迈开步子。我心生逆反,故意走得飞快,一路上默不作声。
我因早上的事无法入睡,想起前几日看过的小报,莫非那绘声绘色却难以置信的描述全然是真实的,人性竟真能如此残酷?
我仍旧无从可知。
几日后,老郎中自缢了,直至家中传出腐臭味才让人发现。
父亲说阳间的人管不得阴间的事
殊不知阳间的人早成了作恶的鬼
熙攘的街巷实则阒无一人
行走的肉身裹着腐烂的心
应死之人祸乱世间
长生之人魂魄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