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千般面孔
魂灵也各不相同
我降生的那一日,恰是寒意砭骨的隆冬,万物萧索,满眼都是破败的景象。枯萎的树颓唐地垂着,任凭自己的枝干被狂风撕扯,完全失了往日的苍劲有力。野草更不必多说,在这时节,它们早已绝望地接受了自己即将凋零的残酷现实。
一声嘹亮的婴啼破开了屋中的沉寂,不管是父亲母亲,还是接生的老婆子,都长舒了一口气。父亲微微仰着头,走出里屋卷了一支烟点上,而在此之前,他是绝少吸烟的。在他朴素而传统的观念里,传承香火是人生命运的终极目标之一,而他早早达成了这一目标,自然骄傲不已。
这之后便照例开始宴请宾客,接受乡邻的祝贺。众宾之中,端坐着一个老人,约摸古稀的年纪,头发花白,穿一身玄色的长衫。他双眼紧闭,一手紧握着龙头拐,另一手把玩着一只晶莹的玉如意。在喜庆的气氛下,这老者显得格格不入。父亲颇为疑惑,他之前从未见过此人,于是拱手上前问道:
“老先生,您是哪一家......”
“你家小子被下了降头,迟早要克死你。”老人摆摆手,打断了父亲的话。
父亲大为光火,正欲斥责这个不速之客,却只听得老人的声音又响起:
“我所说之事日后自会见分晓,你我还会相见的。”说完,便起身出门了。
饶是父亲生性温和,此时也绝难平静,抄起桌上的茶碗摔在地上,巨大的声响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弄璋之喜的吉日,您这是......”一个中年男人上前询问道。
“苍苒匹夫,竟对我如此羞辱,口出狂言,丝毫不知礼数!”
“这......您指的是?”
“自是刚刚在此的那个老匹夫,他所说之言你们也听到了罢!”
“可这里刚刚只有您一个人,我们不曾看见有什么老匹夫的,您......。”
一时间,父亲愣住了,中年男人不像哄骗自己,周围坐着的几个乡邻也是面现疑惑之色。但他又分明听到那老人说了极狂妄的话。一时间,虚虚实实重叠在一起,父亲也难分真假。而愈显蹊跷的是,自那天之后,我的命运开始变得不幸。出生后我染上了肺疾,久治不愈。这使得我身体羸弱,不像别家后生一般孔武有力。父亲也逐渐对我产生了厌恶,将我唤作肺痨鬼、拖油瓶。我于是变得叛逆,开始与世俗价值背道而驰,崇尚为所谓正道所不齿的种种。两相作用下,我似是背负了恶毒诅咒的幽鬼,又好似被墨面的囚徒,众人唯恐避之不及。但我对这一切是毫不在意的,我自有一套处世的哲学。既然众人将我视作异类,那我便放肆过活。
约摸十七八岁时,我结识了一风尘女子,这起于我和父亲一次激烈的争执。那时我正结束学堂的课业,预备参加新政府举办的考试,但父亲却早早托人为我说了媒。我自是不肯的,一来我是极反对包办婚姻的;二来我清楚地知道那些出嫁的女子多半只有十四五岁,我是绝不接受的;而三来,我对女子并无向往,偶听他人说起那些床笫之欢的事,也只觉得不适。但这些秘辛我当然是不愿坦白的。为了逃避,我想出一个风险极大但可一劳永逸的计划:去县上的妓院,随便点一个什么鸨儿,然后谎称自己身无分文,让鸨母带我回家去取。凭父亲封建的性格,知道我干出这样的事,自是不会再为我谋划婚姻了。虽然名声受点损失,但也总比强人所难来得好。我打定主意,寻了父亲外出的一天,一个人去了县里。
县里的光景与乡里迥然不同,无论是商铺还是住屋都更加引人注目。但我无暇欣赏,一心只惦记着我的计划。我寻到一家朱红门脸,缀着五彩绣球的店面,自觉是妓院无疑,于是昂着头跨步走进,活像个见过世面的老手。
果不其然,我刚进门,鸨母便凑了上来。看到我穿着并不华贵,甚至还是个年轻面孔,鸨母的眼中闪过一抹浓烈的鄙夷,但随即便堆起了笑容:
“公子您今天来这儿想寻些什么刺激,奴家给您好好介绍一番。”
“咳......你们这都有什么样的啊。”我故作镇定。
“看公子应该是第一次,就让如意伺候您吧,她虽然年纪轻,但身子可一点都不差的。而且啊,又懂琴棋书画,保证让公子您满意。”
做这一行总是要取化名的,一来是方便鸨母管理,二来也是对这些女子尊严的维护。对此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既然如此,那就如意吧。”
“但,这价格可是不太便宜的。”鸨母面露难色。
“不必担心,绝不会亏欠了你的。”我颇为豪爽地答道,假意指了指口袋的位置。
鸨母闻言,内心大定,巧笑着拉起我的手,领我朝楼上走去。
将我带进二楼一间靠里的屋子后,鸨母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后便合上门出去了。屋内虽点着几支蜡烛,但总体上是昏暗的。我有些局促,在八仙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公子是瞧不上奴家吗,为何只是自顾自喝水?”一个娇媚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
“实话说,我一分钱都没有,我来是为了找借口对付家里人的。一会儿你将那鸨母喊将进来,说我想要抵赖,让她带我回家要钱便可,你放心,一分都不少你的。”
“既然钱一分不少我的,那公子何不快活一下,莫非是那方面不行?”
“我只是对女子不感兴趣罢了。”
“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如意已经从屏风后走出来,罗衫轻覆在她的玉体之上,一条红绳系在腰间,乌黑的秀发盘在头顶,用一只金簪固定。她将手放在我的胸上,缓缓打着转:
“公子编故事逗奴家开心的本领倒是不弱的。”
我打掉她的手,站将起来,正色道:
“我所言绝非是诓骗你,如你不信,便不信好了。”
如意沉默了片刻,轻笑一声,
“公子不要动气,奴家给您赔不是了。”
我没有搭话,屋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公子方才说是要应付家中才来此处,是所为何事?”如意突然发问。闻言,我便将自己的经历说与她听,使我感到惊奇的是,她竟十分认真,毫无敷衍之意。我言罢,如意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若是奴家当时也能如公子一般敢于抗争,命运或许不似现在一般悲惨罢。”
“此话怎讲?”
“奴家本是一贫苦佃户的女儿,父母为了供养弟弟,奴家十三岁时被卖到了一个打铁匠家中,受尽了折磨。”如意转过身背对着我,解开上衣。
“我已说过我对女儿身毫无兴趣,你为何......”刚说到一半,我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那已经不能称作人的脊背:烙铁状的伤疤随处可见,棉线将两片狰狞的烂肉勉强扯在一起,泛着猩红的血色。我难以想象如意俏美的外貌之下竟有如此骇人的肉体。
“后来,她玩腻了我,又将我转卖给一个乡绅。”如意重新穿上衣服,我看到她的眼神柔和下来,“他对我宠爱有加,甚至远远胜过我的生父。他供我读私塾,教我弹琴赋诗,带我寻医问药。他丝毫不介意我的过去,还说等我长大便带我搬去上海......”,说到这,她的眼中又失了光彩,“后来,他被一伙贼人所害,财产全被掠走。我侥幸逃了出来,但走投无路,便来到这妓院之中,靠着出卖肉体的腌臜营生苟活。”
我不知作何回答,轻拍着她的肩安慰道:
“世事难料,既已至此,努力生活便是了。”
“我见过无数丑恶下作的男人,可为了求生,我不得不笑脸相迎。他们用麻绳将我绑起,用马鞭抽打。或是将我衣服剥去,逼我在地上爬行。”
我先是诧异,转而义愤填膺,只觉得胸中怒火难以平息。
“可我渐渐觉察到,有时我非但不排斥,甚至萌生出渴求。可一想到那些男人的嘴脸,我只感到作呕,全身僵硬。他们便会心生不满,对我再下重手。后来,我便在脑海中幻想着那乡绅的面庞,才能勉强控制住心中的不适。这令我痛苦不已,但我已无法自拔。”如意掩面痛哭,悲戚不已,令闻者于心不忍。
“那乡绅也一定惦念着你的,若有在天之灵,应会保佑你余生顺遂。”我长叹一口气,轻声劝解道。我原本对她的一丝厌恶,现在也全部转化为同情。
“您和我之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的,所以才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吧,多有冒昧,还请公子不要介意。”如意已恢复了些许,颤声对我说道。
“那乡绅遭贼人所害前没有给你留下些什么家产?”
“事出突然,他也没有想到的罢。倒是在我进门那天,他送了一只玉如意与我。”她从身侧的柜中摸出一只如意,递给我看。
“他曾说这如意与我十分相像,来了此处之后,我便一直用这名字了。”
“这有哪里相像,怕是......”我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连忙闭口不言,将那只玉如意放在桌上。在烛火的映照下,玉如意的影子被投到墙上,像一个在床榻上弓起身子躺着的人。
“若你不嫌弃,不如随我回家,说你我二人已行了苟且之事,致你有了身孕。我父亲为了颜面,说不定会给你赎身,至于鸨母那边,价格合适,她自会应允。回了家中,你我结了连理,留夫妻之名,不行夫妻之实。我的烦忧可以解除,你也可脱离苦海。何如?”
如意愣了神,随即便说,“公子不要取笑奴家了,你我人生殊途,不必对我怜悯的。我也不会帮公子行骗,公子请回吧。”她从柜中摸出几个银元交到我手上,便重新回到了屏风后。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作何回答,低垂着头,脚步沉重地走下楼。
......
自此,我便再不去想之前荒谬的计划。而不知怎的,父亲突然对我的婚事不再关心,反倒是与一群着奇装异服的怪人走得很近。有时他们切切私语时看到我进门,便三缄其口,生怕我听到些什么,这令我感到疑惑。但想到自己的烦忧不费心神便消解了,我只感到身心舒畅。我暗自盘算着,寻个机会再去探望如意一次,给她带些家中的吃食,也当作感谢她上次的好意。终于等到父亲外出,我便再一次去了县上。有了上次的经验,我轻车熟路,很快找到了之前的妓院。仍旧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鸨母迎了上来,但她显然已经不记得我了。
“是什么风把公子您吹来了,今天想来奴家这里寻些什么乐子?”
“我来寻如意,她可还在楼上?”
鸨母的脸色变得古怪,用一种极疑惑的声音说:
“公子您是真不知情还是取笑奴家,如意前几日就叫一个老爷给打死了。”
“打死了?”
“是啊,许是这老爷玩得过分了点。不过人家出手大方,赔了奴家不少锭子,够买她那条贱命了。那小贱人,赚得还没人家赔得多”鸨母语气鄙夷。
“砰。”我手中的吃食掉在地上,吓了鸨母一跳。
“哎公子别走啊,我们这还有其它姑娘呢......”
我感到钻心的疼痛,像是缺失了什么一般。实际上我确实是失去了的,一个不知来头的老爷,打死了我唯一的友人。我变得比先前更加消沉,对父亲的管教和欺辱愈发逆反。在我们的又一次争执之后,我将父亲的烟锅摔得粉碎,咆哮道:
“我的一切都拜你所赐,你为何还能如此不知羞耻。”
父亲看着我,身体颤抖着,嘴唇翕动,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果然,果然啊......”
......
我从梦中惊醒,觉察到有人用麻布口袋蒙住了我的头,将我粗暴地拉出屋,并带到了什么地方。
“跪下!”父亲的声音响起。
我恢复了视觉,才看清周遭的环境,原是族内的祠堂。父亲身穿一件玄色长衫,拄着龙头拐,端正地坐在正中,旁边站着的正是我先前见过的几个奇装异服的怪人。
父亲起身,给祖宗的牌位上了香,拜了几拜: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后辈家门不幸,有犬子遭恶鬼附体,与后辈族人命数相克。今日我替天行道,在祖宗面前烧死这只恶鬼,以告慰祖宗在天之灵。”
“动手吧。”父亲朝身边的怪人说道,一边从怀中摸出一只玉如意,缓缓摩挲着。
我双目圆睁,像要滴出血来,我怒吼道:
“老不死的,你那如意是从何而来,你不怕遭报应,不怕不得好死吗?”
“你怎么知道!”父亲吃了一惊,忙差遣周围的几人将我投入火中。
.....
我俯视着下方被烈火吞噬的自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这一世还是无力回天啊。”
“罢了,从头来过吧。”
我不再思考,魂灵慢慢消散在天地间,不留下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远处,一声嘹亮的婴啼刺穿了子夜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