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凪所绘制许多工口同人志具有两个非常鲜明却令人迷惑的特点:第一点是,以种种不同的形式,故事一定要在某一时刻迎来根本上的颠倒,或是主人沦为奴隶,或是相貌清纯的角色变为荡妇;第二点是,被放置在情节核心位置的,不是男性角色的欲望而是女性角色的欲望,在比较极端的一些同人志中,男性角色并不享有获得快感的主导权,而沦为了被女性角色享用的工具。
当然第二个特点在所谓“凌辱向”色情漫画中并不鲜见,但对于朝凪的作品来说,比较奇特的是当第一个特点作用于第二个特点时所产生的那些情节。举例来说,在朝凪为2011年出版的COMIC Megamilk绘制的短篇作品中(车牌放在这了,车就请自寻罢......),男性角色先是遭到捆绑并被女性角色所玩弄,到这里为止,女性角色仍然把握着快感的完全主动权。情节随后展开的是朝凪风格的颠倒,男性角色挣脱束缚获得了自我控制,接下来发生的才是真正辩证的景象,男性角色重新掌控局面的标志并不是仿佛进入自助餐厅一般简单地大开杀戒进行自我愉悦,无论在绘画还是情节都没有围绕男性角色欲望的实现展开,相反的,那里出现的更多的女性角色的欲望。使得男性角色(或许也包括认同这一角色的读者)真正感到满足的不是通过己身性感带所获得的快感,而是自己成功地激发了女性角色的欲望这一事实。
这令人想到齐泽克也非常中意的大卫·林奇电影《我心狂野》(Wild at Heart)中的一个场景,在其中威廉·达福粗鲁地猥亵劳拉·邓恩,命令后者“说操我”,镜头里邓恩地手渐渐张开,她终于小声说出了“操我”。可达福却突然放开邓恩并带着绅士风度拒绝:“下次吧,宝贝!”达福所饰演的角色并没有以直接的方式对邓恩施暴,却在更深刻的层面伤害了她。他迫使她承认了自身的欲望,更迫使她承认自己欲望的对象正是达福。以这种方式,达福占有了邓恩精神上的私密之物而非她的身体。这里的享乐模式非常地近似于暴露癖,暴露癖的快感不在于暴露身体,而在于通过暴露身体而使对方感到羞愧,羞愧正是对方承认自己对暴露癖的身体产生的欲望。其中的辩证之处在于,暴露癖将自身化作了他者欲望的客体,却从中获得了享乐。朝凪漫画之所以是辩证的也正因如此,男性角色使自身成为女性角色欲望的对象,并在这种自我客体化中反而成为了女性角色的主人,他作为一个他者的客体而非主体操纵着他者。这个辩证制造了一系列令人迷惑的陷阱,使那些执迷于“男性凝视物化女性”观念的批评者陷入自相矛盾,因为在这样的一种羞辱/享乐方式中,施暴者恰恰要使受害者主体化并使自身“物化”。
并不需要更多的说明才能表明这种享乐模式与精神分析临床实践的相似之处。对这一点的直接点明清楚地出现在了电影《沉默的羔羊》中,风度翩翩、极度变态的食人魔汉尼拔决定帮助女主角抓捕另一个变态连环杀人狂,条件是女主角分享她无法符号化却又一再返回的创伤性内核,即沉默羔羊的记忆(仔细想想,这个记忆是否真实真的很重要吗?即使分析师诱导受分析者在分析现场捏造了一些记忆,这些捏造物本身不也是在传达着主体欲望的真理吗?它不也在主体进行言说的时刻发挥了某种功能吗?分析所要揭示的主体结构不具备那种看起来具有的历时性深度,它是在分析场景内部的时间轴线上当场展开运作的,对精神分析技术的一些批评并没有击中要点)。被监禁起来的汉尼拔不是通过吞噬被害者的血肉而成为食人魔的,他吃下的正是女主角内在的这个创伤内核。精神分析师的工作在某种意义上与倒错者的享乐只有非常模糊的分割,两者都试图在对象身上挖掘一种“内在的外在物”,对象只能在他者身上寻找到这一客体,那就是对象的欲望成因——对象a。在分析师/倒错者与他们对象的关系中,他者先于主体间性,对象首先来向分析师/倒错者寻找这一他者/对象a,所以分析师/变态者才能够通过占有这一他者的位置而建立一种主体间性。拉康的倒错公式是a—$,对象a被给与了欠损的主体$,这进一步造成了a与S1即主人能指之间的短路,对象a如今作为主体的主人控制着主体,分析师/倒错者所做的就是将自身客体化到这个短路的位置上去。
真正区分着分析师与倒错者的模糊差异在于实施这一欲望辩证的场景结构:汉尼拔要求年轻的女警探直面他;在典型的分析场景中,分析师坐在躺椅的后面,受分析者所面对的是空空如也的墙壁和天花板。分析师的技术不允许像倒错者那样长久地占据对象a的位置,而要求在最终的时刻将对象a的秘密向受分析者敞开,而这一秘密就是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秘密,秘密内容之真理就是秘密本身的形式。苏格拉底正是通过在《会饮篇》中如是操作而成为了古希腊的第一位分析师。
那分析师不同于倒错者的另一种操作又何以成为可能?难道否定了激发对象欲望这一倒错模式的分析师,所要做的是压抑对象的欲望吗?在分析师与倒错者的辩证对立中,存在着一些更加危险的陷阱。这些陷阱恰好也在朝凪的漫画中有所体现。
朝凪《痴漢撲滅運動》这本同人志中,翻转的辩证是以这样的方式展开: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最终被证明是无可救药的性瘾者,激进的女权表现不过是对欲望的反射性压抑,这些人必然会在“压抑物的回归”中成为快感的奴隶。真正使这本同人志具有意义的反应不是表达因女性主义被歪曲而产生的激愤。首先,正如上文所述,隐藏在这里的欲望辩证使陈词滥调的一般批评不得要领;其次,女性主义并不会被一本色情漫画所定义,它是由女性主义者的实践定义的,色情漫画中所再现的一切都不再是日常视域下的那些东西,它们都被欲望的“幻象—框架”所深深地扭曲,就仿佛是你透过一面不平整的玻璃只能看到些扭曲的影像,它们所表达的是欲望的真理而非政治场域的真理。
真正的问题在于作为一本过激的色情同人志所展现的那种主体与快感的过度重合。主体正是欲望的主体,因此被激发出欲望的受害者(victimgirl,朝凪虚情假意的自知之明格外讽刺,他自以为通过把假的装作是真的获得了幽默,却不知自己是把真的装做了真的)不是客体而是主体。但拉康提出的“欲望=需求-要求”这样的三元组将获得符号化并固着于性感带上快感与欲望严格地区分了开来,前者属于要求的范畴,而后者必须是使人在犹豫不决中感到焦虑,它是失去了客体的需求,其客体成因正是受分析者所面对的空白天花板,主体的公式是$◇a,是欲望客体成因的最终缺失。一旦同人志中的那些受害者过度地重合于快感之上,她们就又失去了主体性而成为了享乐的实体。拉康对笛卡尔所做的改写(“我于我不在处思,故我于我不思处在”)说明,主体与实体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关系,享乐的实体与所谓“能思考的物”一样,必将被动物性的机械运动所宰至而失去主体性自由,主体是那种支支吾吾举棋不定无法用能指妥善地表征自己的东西。
而在与享乐的实体相反的另外一级,即压抑之上,所发生的只能是同样的事情:主体被过度地固着于强迫症症状中,强制性地压抑着欲望,主体直接知晓“消灭痴汉”的目标而不需为其中的价值判断做出先验辩护,这使其又丧失了犹豫不决的主体性(这也是原教旨主义者犯错的地方,他们直接知晓教义,失去了亚伯拉罕将以撒放置在祭祀台时所做的挣扎,克尔凯郭尔认为这种伦理悬置才是纯粹的信仰的故乡,现如今最具信仰的是无神论者)。主体的特征也是强制性的,但那是强制性怀疑而不是强制性知晓,主体在为伦理根基做先验辩护的尝试中屡败屡战。
在色情漫画中暴露出的压抑与纵欲的两极,从某种意义上说不也具备着其史实性吗?政治领域的排除不同向度的压抑与经济领域刺激消费的纵欲吊诡地并行不悖。那精神分析许诺给人们的主体的康复又在哪里,除了在两极之间的非此即彼之外还有其他选择吗?
康德所提出并被齐泽克引入精神分析理论的“不定判断”在此至关重要,它的基本表述方式为“A不是B”;与其相对的是“否定判断”,其表述方式为“A是非B”。区别只在于否定词出现的位置不同,但二者的近似性只停留在表面上。否定判断所执行的其实是一种肯定(A是C,C是非B,这种逻辑仍然为主词赋予了确定的内容),只有不定判断给出的才是彻底的否定(A不是B,但A的存在并未被直接说明,主词成了无内容的否定性空无)。享乐与压抑的两极对立,其内在逻辑正是以否定判断式表述的(压抑是非享乐),此种反射性的压抑在基础之中经过了承认享乐的环节,因此在最终不得不面临“压抑物的回归”(朝凪在这一点上是敏锐而正确的)。与之不同的是对享乐与压抑的最彻底的否定,它用不定判断的形式表述为“不是享乐”或者说是“可以不享乐”,所实现的不是压抑与享乐的互相对立,而是两者共同基础的虚无化。而正如齐泽克所说:“如今,精神分析是允许你不去享受(这与“不允许去享受”截然相反)的唯一话语”。拉康那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论断“即便受分析者的妻子就在门外通奸,分析师也认定他的嫉妒是病态”只能在这种意义上理解,拉康不是要求受分析者嫉妒或者不嫉妒,他想要使受分析者“可以不嫉妒”。精神分析作为一种分析与解离的技术,将在危险中相互靠近的$、a与S1拉扯开来,并将彻底的空无放置在对象a的位置,严格地禁止任何人占据那里。唯有如此,淫荡的意识形态扭结才得以打开,隐藏在色情漫画中的欲望辩证法才具有了超越的可能性。
转载: https://zhuanlan.zhihu.com/p/35517636 作者:年糕汤里的鱼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