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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原文表述,《怎样练习写作》可能是本书,但是在平台检索都没有相关信息。检索到本篇最初印入1944年10月重庆文风书局出版的《新少年文库》第三集。所以猜测以下内容应该是茅盾关于写作的专栏性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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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不要“学舌”

这本小书的题目是《怎样练习写作》。

所谓“写作”,范围应当很广,凡是叙事、抒情、议论,乃至日常应用文件,都是可以包括进去的;不过通常人们提到“写作”两字,那范围就不是这么广泛了,通常这是指文艺作品的写作。

我们当然不主张每个小朋友将来都从事于文艺工作,但是我们也觉得没有理由去禁止他们在学习写作的时候也试写些文艺性质的东西,从前有过这样的办法:读了几年书,要开始学习作文了,第一步便是“对对子”。这玩意儿,可以说是文艺性的。但学“对对子”的目的,却不是准备将来做文学家。现在这一个办法也不通行了。以前又有过另一个惯例,读书的小朋友到了能够写这么百来个字一篇的时候,先生出的作文题目便往往是《秦始皇汉武帝合论》、《性善性恶论》、《说忠》、《说孝》、《论富强张兵之道》……诸如此类的一套;这一类的大题目,放在小学生手上,居然也能用些陈腔滥调七拼八凑,完卷了事。

这样的“大题目”,也许现在也不大时行了,可是,类似的情形,却还存在,不过面目不同,现在我们的小朋友也会把一些标语口号拼凑起来,应付另一些大题目,例如《祝湘西大捷》、《论日寇必败》、《新生活运动十周纪念感想》之类。像这样的办法不是练习写作,而是练习“学舌”,练习“拼凑文字的七巧板”,练习“套用公式和教条”。这不是教导万物之灵的人类的幼小者的方式,这是调弄鹦鹉的方式。即使教者主观上并不希望得到这样的结果,但到头来这样的结果还是无可避免,为什么呢?因为小朋友们拿到了这些大题目除了“学舌”以外,实在很少办法。

当然,每个小朋友都应该知道我们在湘西打了怎样一个胜仗,都应该知道为什么日寇必败,都应该知道新生活运动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应当有这些知识,是一件事,而用这些知识作为题目叫他们作文,却是又一件事,测验他们有没有这些知识,并不一定是作文范围以内的事,并不一定要用作文这一个方式,因为作文的目的是练习写作,并不是默写他所已知的知识。而要练习写作,要增进写作的技巧,则最好是让他去抒写一些以生活经验得来的东西,不是要他记写耳朵听来的话。如果作文的题目限制着他们,使得他们只能把听来的话“学舌”一番,那就失却了“练习写作”的意义了。

一个天分高的小朋友拿到了《新生活运动十周纪念感想》的题目,也许会想起他的父亲或哥哥如何在参加了纪念大会以后回家来就打了一夜牌,―这是从他生活经验来的真切的感想,但是他一定不敢把这样的感想写出来,因为他觉得先生说的,报上登的,全要好看得多,冠冕得多,他如果这样写,就不合格,于是结果他只有抛弃了自身的真切的感想,而把听来的话“学舌”一番了。

在“学舌”的时候,思想不会焕发,情绪也不会热烈,甚至字句也不用自造,换言之,从头到底,只是默写,不是练习写作。然而假使先生发下来的题目不那样大,而是《我的妈妈》、《我的姊姊》、《我怎样过暑假》、《我最喜欢的事》……那么,我们的小朋友即使想贪懒学舌也有所不能了,他得动动脑筋,从他的生活经验中选择材料,他的感情也浓郁起来了,并且也不得不用心血来选字造句了。这时候,他是真正在练习写作了。

《我的妈妈》一类的题目,可说是带点文艺性的;特别是小朋友们拿到这一类题目总把它们写成一篇文艺性的东西,这是无可奈何的,因为小朋友们的观察力分析力总比成年人薄弱,小朋友们爱写的,总不外是一些给他印象最深,激动他的情感最强,而且适合他的发展中的想象力的物事;换言之,小朋友写作的兴趣是偏在于文艺性的题材,亦即是文艺性的题材比较地更能发挥他们的写作能力,增进他们的写作技巧。

但是,文艺性的题目也未可一概而论,有一些文艺性的题目也会诱起了小朋友们“学舌”的倾向,例如《美丽的春天》或者《伟大的长江》这一类的题目,便能使得大多数的小朋友又拿出应付《论日寇必败》一类题目的方法来了。春天,当然是他们经验中的东西,长江,或许他们也有若千印象,然而春天的美丽应当从哪一些地方去写,长江的伟大又应当从哪一些地方去写,这在一般小朋友便感到困惑,难以下手了;于是方便的诀门又从此生出,他们把平时在书上看来的一些陈腔滥调,什么黄莺儿在歌唱,蝴蝶在翱翔,太阳烘暖了你的心,……诸如此类的字句,都搬过来,又玩起文字的七巧板来了。这也是一种的“学舌”,这还不能算是模仿,因为模仿虽然是照了人家的样式去做,至少你是做了。

总结起来说,练习写作的首要的原则是,不要“学舌”,要说自己的话;要从生活经验中拣取对自己印象最深,激励感情最热烈而真挚的事物,用自己认为最合适的字句表达出来。把握住了这首要的原则,然后我们可以进一步谈怎样练习的具体看法。

这一章算是这本小书的引子。这是对小朋友们说的,但同时也是对小朋友们的先生们―特别是对于现在还有的好出“大题目”的风气,提出了我的看法。

第二、“美”的几个条件

怎样才算是写得好呢?练习着写作的小朋友大都会这样发问。或者,把问题归结到文艺性作品,而提出了怎样才能使一篇东西美妙。

这样的问题,本来不是几句话可以回答得了的,但在这里,又不能不试作一简单的解答:凡是文章(不一定是文艺性的,而文艺性的也包括在内),总有内容和形式这两方面,属于思想情绪者,谓之内容;属于字句篇章的构造安排者,谓之形式。打个比方,形式好似一个人的外相,内容则好似一个人的学问和品格。

一个人外貌生得漂亮而胸无点墨,俗语称之为“绣花枕头”,但即使外貌漂亮又加颇有知识,而品格卑劣,亦不为人们重视。文章也是如此,内容形式都好的才是好文章。非文艺性的文章,例如历史的、哲理的、政治的,除了内容好而外,也需要有好的形式:大历史家、大哲人和大政论家的文章都是在形式上也很完美的,这并不是他们写作的时候也曾特别注意形式的完美,而是因为他们的思想既极高超,学问又极渊博,感情又极真挚而热烈,结果他们的文字自然也就不同平凡了,只有属于应用科学的文章才不必讲究形式的美不美。

至于写作文艺性的东西,便须有意地来讲究形式上的完美了;但这不是说,有了形式上的完美便什么都好了。一个品格卑劣,未尝学问的人,即使拼命讲究外表的威仪,即使如何善于伪饰,终于不能欺骗有识者的眼睛,徒有形式的完美而内容贫乏或竟糟糕的文章,便等于是这样的人。

美也有种种不同的型:柔媚,幽雅,是美;但雄壮,豪放,也是美;匀整是美,而错综也能够是美;闲适和飘逸可以是美,但紧张热烈也可以是美;绚烂愉快和阴沉悲壮,同样能成其为美。这种种的美,都不能和思想情绪脱离关系,这样看来,内容贫乏或竟糟糕的东西,就是形式上的美也不能真正具有的,通常所谓“内容不行”,但“形式尚美”的东西,其实形式亦何尝能真美,臂如丑女子涂脂抹粉,只能欺骗近视眼,或者借灯光为掩护而已。

美既不能单从形式上求索,所以也就不能说那些字眼是美的。

美的,而另外一些字眼则不美,不能说怎样的句子的构造或篇章的布置才能够美,而别的就不成其为美。我们只能说:有几个条件是必要的,具备了这几个条件,文章就美了,否则就不美,或者不够美。

这几个条件是怎样的呢?

第一是明白通畅。把你的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不折不扣,不会引起人的误解,这就是“明白”。把你的意思用浅显而平易的方式表达出来,特别是用大众所爱好、所习惯的方式表达出来,不故意卖弄才情,不弄玄虚,不搔首弄姿,这就是“通畅”。要明白,就不可以从书上去找现成的字句来配你的意思,而必须自己想出那切合你的意思的字句。要“通畅”,就不可以一味主观,坚信自己的表现方式,而应当留心观察学习大众的表现方式。

第二是感情要真挚热烈。怎样才算得是真挚热烈呢?成语有所谓“骨鲤在喉,不吐不快”,就是这句话的注脚。千万不要作干呕,干呕就等于“无病呻吟”,要不得。

第三,心地要坦白,思想要纯洁。

第四,不为写作而写作。这就是说,一不为分数,二不为出风头,三不为自己娱乐,四不为供别人消遣,五不作任何的“敲门砖”。为什么要写?因为有所思,有所感,有所见,因为我这所思、所感、所见,不仅是我个人的东西,而是和我以外的大多数人有关联的。

以上四个条件都具备了,你的文章就会叫人读了怪窼心,仿佛句句是代他说的,就能激动了读者的情绪,和你一同笑。

一同哭、一同愤怒、一同激昂,最后,跟你一同走。凡是能够激动人们的情绪到这样地步的,我们通常称之为“有力”,但“力”实在是表现在外面的现象,“力”之所从生的东西,即是“美”。“美”的感召力和激动力,是伟大到不可思议的,“美”应当这样的去解释,文章之美不美,也应当这样的去衡量。

第三、材料和描写

上面两章的内容都是议论居多,为什么我们要发这些议论?这本小书不是要讲怎样“练习”写作么?要回答这疑问,我们只好再发几句议论。

首先我们不要忘记,这里所谓“写作”,是指文艺性的东西,既不是历史和政论,也不是什么学术论文,尤其不是任何应用文件,如果我们是在这里讲究如何练习作“报告”,写应酬的“八行信”,草拟什么上行下行的“公文”,或者推盘受盘的“广告”,买田置产的“契约”,那自然完全不同了,那就根本用不到一点议论,一开始我们就搬出“程式”来练习就行了。然而我们这里妥讲的,是怎样练习写作文艺性的东西,因此就不能不先来一点议论(理论)。这一点议论,虽则看起来好像和实际的练习没有多大关系,可是写作时缺少了它就像行在大海里的船缺少了指南针。

不过光有指南针也不能行船,所以现在我们就要在实际练习这方面提出几点意见来。

初学者多半是性急的,他恨不能一口就吞下了他那学习对象的全部技巧,他希望有这么一套整整齐齐的规程让他记住了就万事大吉,对于文艺性的东西,抱着这样希望的也就很多。举个例:在怎样写什么什么的题目之下,总有不少热心而性急的人希望揭开书来就看见无数规程一条一条排在那里,像数学的公式似的,可是,文艺性的东西实在不能按照什么规程去写作,即使曾经有人给它们订下了若干规程,恐怕也不能像木匠那样按照着图样就能造出家具来,何况这样的规程实际上是不能有的。

因此,我们在这里要讲的,不是什么规程,更不是什么秘诀,只是几个步骤,几条原则。

先从原则方面来谈谈罢。
材料是写作者碰到的第一个问题。常常听得说:“还没找到材料”,或者“材料已经写完了”,这话其实只是随便说说,实际上,这不是有或没有的问题,而是“成熟”或“未成熟”的问题。写作的题材是一点一滴在平时累积起来的,并不是一下找就可以得到而且又很合适,而一个人的脑子也绝对不同于一间仓库,仓库有时会挤满,再也容纳不下方尺大小的东西,有时会搬空,若说人的脑子也会挤满也会搬空,那是不可思议的。一个人只要神经正常,他的脑子随时在接受外来的东西,就是随时在进材料,所以不是有或没有的问题,而是“成熟”或“未成熟”的问题,当你觉得还不够时,其实是未成熟罢了。

那么,成熟的征候是怎样的呢?征候是文思汹涌,兴奋即于不能自持,闭目默想的刹那间全篇就寂然突现于脑海,好像已经写成而且记熟了似的。

如果你落笔时文思滞涩,觉得左不是右不是,那就是没有成熟,这时最好干脆搁笔。这一搁即使是永久告别了你这一篇未完了的东西,也不可惜,在这里,也许有人问道:既然尚未成熟,过些时等它成熟起来,行不行呢?当然行的,但是也不要误解,等候材料成熟是一个简单的时间问题。这需要更多的生活经验的积累,而且需要各方面的生活经验,不单是你那未成熟的一方面的东西。

或者,又有人问道:既然未曾成熟,想来是其中缺少了什么,就按这所缺的去找去,行不行呢?我以为是不行的。

千万不要误会,一篇文艺性作品的材料只是物质性的人、物(包括自然)、事。材料感到缺少了什么的时候并不是多添了一二人物,多写一二自然风景,或多加些故事情节的问题。如果间题只这么一点,那是容易解决的。一篇文艺作品的材料,也还(而且主要的)包有思想问题:你对所写的材料的立场,你对于其中所有的问题的看法,你对于这些材料的了解的程度等等……所以,材料之成熟过程不是(比方说)物理学的而是化学的,不是单纯的量的增加,而是由量的增加达到质的变化的。

不过这一番话在小朋友看来也许太深了点,那么,请你们先记住:写作的材料是平时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积的时候不知不觉;如果没有积蓄,临时去找,那就不会有好的成绩。初学者又一担心的问题便是描写的方法。常常听得说:我只能直直落落叙述,却不知道如何描写,请告诉我,如何描写?曾有人投合这种要求,编出了所谓《文学描写辞典》。也居然有人希望这样的“辞典”会教给他如何描写。其实是此路不通。

说老实话,描写并无方法。而且不可能有方法。所谓“描写”,用文艺的术语来说,只是一个“形象化”的问题。何谓“形象化”?浅言之,这就是作品中的人、物、事都能直接呈现于读者眼前,而不依赖着抽象的说明。

《水浒》写李逵的性格和鲁智深的性格是同中有异而异中又有同,两个人都是鲁莽的,而又各有不同。《水浒》从这两人的言语举止、应付问题等等方面来写,结果是两个各有个性的活人呈现在我们眼前了。我们通常称这为“描写得好”,其实这是作者在形象化方面有办法。

为什么他有办法?是不是因为他懂得如何如何的方法?不是的。他之所以有办法,无非因为他观察得太深刻太周到,落笔以前他先有这么两个人物活在他心中了。如果不求自己所写的人物先活在自己心中,而痴心妄想去追求什么描写的方法,那一定是徒劳。所以千万不要担心你懂不懂描写方法,不要担心你会不会描写;应该担心的,是你心中先有了活生生的人、物、事没有?如果有了,则描写只是一个很单纯的技术问题。正像上文说过的一句话:“从人物的言语举止、应付问题等等方面来写”,再简单也没有,别无奥妙。

有两种错误的见解常常引人走入迷途。第一种是以为“描写”有赖于词藻。以为形容词用得愈多,便是描写得愈出色,往往用了一大串的形容词,弄得累赘不堪,而这些形容词又大多是前人用滥了的东西。实际上你如果有新鲜的感觉,能道前人之所未道,一个形容词也够了。第二种错误的见解是把“描写”看成装饰,以为“故事”是一篇作品的骨架,而背景描写和人物描写则仿佛是涂饰上去的油彩。这是把“描写”和整个技巧问题分离开来了,事实上描写却是整个技巧中有机的一部分。

总结起来,简单一句话:

通常被认为单纯技巧间题的描写,实在也包括在材料成熟与否的问题内;作品的材料到了成熟的境界时,描写问题是不会发生的,而成熟也者,主要又是学力修养生活经验的间题,换言之,即思想问题。

第四、不怕再三修改

现在试谈写作实践时的步骤。
假如你觉得文思汹涌,下笔如有神助了,那么,我主张你就放胆一气写出来罢。此时千万不用徘徊迟疑,要相信这刹那间奔赴你笔下的字句就是最好的最妥当的。直到发泄完了为止。“推敲”二字,此时是用不到的。字句的斟酌,此时也暂且不管,想到什么,写下来再说。此时唯一目的在一口气把你脑中汹涌着的东西都移在纸上。

可是完篇以后,你就得改变你的态度。现在你要十分苛刻地来审查你自己刚才所写的东西。这时你对于自己心血的产物千万莫存丝毫姑息的意思。每段、每节、每句、每字,都不放松。毫不可惜地删掉那些不好的东西(凭你这时的判断)。不厌烦地修改了又修改。要像兑换商人辨别银币的真度一般“推敲”着每一个单字、每一个词、每一句。

在这时候,如果你发见初稿上太多要不得的段、节、句,字,你也千万莫灰心;能从自己的初稿上找出毛病来,这就证明了你的判断力是强的是健康的。倒是找不出毛病来的时候你该反省。为什么找不出毛病呢?是不是你这篇东西已经十全十美?当然不是的,自欺自满的心理最足以阻碍进步。你之所以找不出自己的毛病,正表示了你的判断力不见得高明。你得设法增进你的判断力。

但如果找出了毛病却又无力修改,那你也没有理由灰心。写作能力不是一下就能跳进几步的。一般说来,对于初稿的修改,好比是在一件制品的粗坯上加工,线条不很正直的把它修为正直,表面的粗糙加以磨光,小小的斑疤赘优加以刮剔而已;这时候,你不能因此认为这是你的写作能力有了进步,制粗坯的你和加工修光时的你,相差并不多。所以,当你找出了毛病而又修来修去总不惬意的时候,你一方面固然不得不自认已使尽了全力仍不过如此,另一方面也没有理由对自己失望。你不必忿忿然将原稿撕掉。你不如将原稿藏起来,抹一把额头的汗,暂时将这捞什子忘掉。你照常读书玩耍―或者,用一句通常话,照常生活。你如果有平素喜爱的名家作品,那就搬出来再温读也好。

这样过了一个时期(当然也不会太久),你这才再找出那篇原稿来再试试修改;这时候,也许你能够修改得惬意些了,也许原来待修改的地方仍不得惬意的改正,可是倒又发见新的需要修改的处所了,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你的能力增进、你的批判力增强的表征;如果依然觉得无可增减的话,那倒应该自己警惕的。

不要羡慕“文不加点”的屁话。初稿写成后如果当真觉得无可改动,那要不是他的自负自满心理在作怪,便是他的批判力和写作力都停滞在已有的阶段再没有寸进了。在初学者,练习的唯一法门是多修改,一而再,再而三,永不倦怠。今天修改过了,隔几天再修改,又隔儿天再作第三次的修改。修改之后去读书,研究名著,读了书欣然有新得的时候再来修改。在原稿上一次一次新发见毛病,就表示你的能力在一天一天增长,练习写作的秘诀是不怕修改。 而且当然也不要害羞,不肯将自己的初稿拿给人家看。人家的批评要用很客观的态度去听取。无论说好说坏,都不轻信,都要放在自己的理智的天平土仔细衡量。都要记下来,隔一些时再拿出来考虑。

或许有人要问道:“照这样说来,修改是无止境的了,那不是一篇东西没有完成的时候了么?

这也不然。从一个人的写作的全程上看来,修改是无止境的,亦即是学习无止境,进步无止境;这真是所谓“死而后已”的事。但就某一篇东西而言,经过多次修改以后,总会到一个应当告结束的时期。数百万字的《战争与和平》经过多年的修改,终于也脱稿了,何况薄物小篇呢!到了应当告结束的时期,不是拿出来“问世”,便是搁在书桌抽屉角,如果两者都不取,而啃住了这一篇无止境地修改下去,那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便是神经有点毛病。

那末,到了怎样的地步才算是应当告一结束呢?一是根据你那时的健全的批判力认为相当满意,二是根据你所敬佩的师友对这东西所给的意见。

第五、自由探索,向多方面探索

练习写作时又常常会碰到这样的事:一篇既成,修改又修改,总弄不好,此时人也累了,自信力也动摇了,但是过了些时,换个题目,换一种体裁,却居然写成了大别于昨日的作品。如果说这是一两天之内就大有进步,那显然是不合理的,于是就有别的解释,最通常的是:“这题目好写,那一个不好写”,最像有理然而实际并没说明什么的是:“那时你的灵感不来,这时它来了。”

我们最好不要把责任推给“灵感”,也不要把荣誉归于“灵感”,同时我们也不能首肯于题目有好写不好写的理论。“灵感”这玩意儿,太渺茫了,不可捉摸;如果真有所谓“灵感”的话,那么,按照“灵感”来时的精神状态来解释,这也不过是一定时间内注意力的非常集中与创作力的特别活跃而已。但如果你脑中本来空无所有,那么,所谓“灵感”者,也不能使你有所成就。因此,问题的关键仍在你的题材有没有成熟。当你写成一篇屡次修改而仍不惬意的时候,多半还是因为你的这个题材尚未成熟,而你对于此篇的体裁的一些技巧上的关节也还没有摸熟。

既然是这么一回事,因此写作的练习就不宜拘泥于一定范围的材料以及一定的体裁了。你应当把练习的范围扩展到最大的限度。因为材料有没有成熟的征候虽然大略如上文第三章所说,但有时也会被主观作用所左右而骗了你的,尽管拿笔时觉得文思汹涌,写出来的可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因此你不必拘泥,练习的箭头要转向着四面八方。

但凡你的经验所有的,都是写作练习的对象。

但凡你所摸到过的体裁,也都是写作练习的对象。必先自由探索,向多方面探索,然后能得精熟一道的结果;必先自由发展,向多方面发展,然后能达到那适合于你的道路。

是故初学者应当活力充沛,眼光四射,在文艺的旷野纵横斥候。应当尝试写一切接触到的生活动态,尝试一切的文学体制。今天试写诗,明天试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后天试剧本,都不要紧:只须写时严肃,不是开玩笑胡闹。不用怕人说你没有恒心;事实上你将来是否终身从事于文学工作此时也还未便决定呢!何况此时的习作,不恒又何妨?不要被“一鸣惊人”的观念所催眠,一开始就给自己划定了圈子,自认为终生园地,而死守在里边兜圈子,打算一下子完成了杰作。这不能算是认定方向专攻,这是作茧自缚。太早的自己指定一个方向去专攻,实际这是溢杀自我发展的代名词。

也许你是在每天写日记的?那么,你就把日记作为你的自由探索、自由发展的地盘。不要理那一套‘旧记”写法的方式,什么流水账似的月、日、星期几、阴或晴、冷或热、收发了什么信、会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这些都是不必要的。你还不是一个大人物,这些流水账不会被人当作史料,你犯不着空费工夫。倒不如把你觉得可记的东西用各种体式来试一试。今天你送你大哥从军去了,你在日记本上可以写一首诗。明夭也许你的邻家欠了租被地主捉了去,那你不妨写篇报告文学。后天如果你的父亲和母亲为了某一件事情吵嘴了,这就给你试试写作剧本。练习写作须要多写,须要经常写,所以写日记也是一个法门;然而公式的流水账似的日记不会对你有好处,要利用写日记的精力使合于练习写作的目的,这里所举示的办法也还实际。

第六、技巧不是神秘的东西

我们假定阅读这本小书的人已经有了使用文字的相当技巧。请不要见了“技巧”两字,就觉得高不可攀,十分害怕。也请不要见了“技巧”两字,就联想到一长串的形容词,一些古怪的不常见的字眼,乃至一些拗口的似白话非白话的句子。所谓“技巧”,并无神秘性。你不用害羞,说:“我哪里够得上技巧。”事实上,能够把自己的意思明白说出来,就是技巧。连自己心里的意思都说不明白的,不是也常常可以遇到的么?要是又能够把自己的意思按照自己那时的情绪说的或委婉,或坚决,或洋洋然满是乐观,或低沉而悲愤,那就是技巧的程度又进一步了。只要你不上当,不迷信写在纸上的定要是书上的字眼和句法,只要你大胆把口里怎样说的写到纸上来,那你就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也相当的把握到技巧。

一定要先排除通常的对于“技巧”的神秘的看法,然后能够来谈怎样学取技巧。

凡借文字构成的文艺作品,最基本的单位是“字”。从前人讲究作文的方法,开头便讲“炼字”。这就是:为你所要表达的意思,或所要发泄的情绪,所要告人的物与事,找到那最适当最新鲜最响亮的单字。我们现在也主张“炼字”,也主张要那样去找去。不过从前人(现在也还有人)以为应当在书本上去找,我们却主张在活人的说话中去找―至少是要把这一个办法作为主要的基本的工作。在这一点上,我不反对“摆龙门阵”。

若干单字联缀起来,成为句子;所以句子的组织方法是要研究的第二步。这也是应当在人们的谈话中去找寻而研究的。你可以准备一本杂记簿,把听到的巧妙而特别的单字或句子,都随时记录下来。不过句子的组织法也还可以从语体的文学作品中去探寻。在那里,句子的组织法是经过作者加工的,因此就比通常人们谈话时更严密,更多变化。严密而多变化,这是造句技术的要点。

到此为止,“写”和“说”是一致的,“写”的技巧也就立根在“说”的技巧。再进一步,“写”就要求它特有的技巧了,然而也并不神秘。

我们试从一个实践的例子来说明这一问题。

茶馆里有人在讲故事。讲者富有口才,所以故事很动听,你把故事记录下来了,你研究,你会觉得它的精采地方,例如语言的生动而巧妙,有非写作所能及,然而比起一些好的写作的故事来,它的结构是松懈些,而情节的发展也平板些。这小小的研究,告诉我们一件事:茶馆里讲故事的那个人对于故事的技巧的一部分未尝有过研究,因为他不是有意要作一个说故事的人。

而另一方面,那些作为文艺作品写出来的故事却因作者有意地讲究这方面的技巧,所以就见得优胜。结构上的技巧是必要的。所谓结构,不仅指人与事的安排配合,还须顾到全篇的节奏―这就是从故事的发展中所产生的起伏抑扬的情调。一篇作品(除了若干例外),不能一个调子从头到底;要是这样,就成为平板,就不美。

因此须要有“波澜”,譬如一首曲子,拍子有快有慢的,音有高有低。一篇作品中的人、物、事,必须有现实的基础,然而到底是作者虚构的。正因为是虚构的,所以这些人、物、事的发生、发展和结局,必须一方面入情入理,有百分之百的真实性,而同时一方面又必须紧凑,各部分成为有机体,而且具有抑扬起伏的节奏,这样才可以增加它的色彩、律动和韵味,而强烈地感动了读者。

这些技巧,我们要到世界和本国的名著中去学习。这些技巧是经过了数百年乃至数千年的无数才人创造研究成功的。这些技巧,还在发展,绝对不会有止境。

然而这一类的技巧也不是只有从名著中方可找到,方能学习。我们也要从社会生活中去撷取创造新技巧的动力。社会是在变动的,新的社会生活会产生新的文艺上的技巧。这只要研究自古至今新的文艺形式之所以产生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就可以明白的。不过这一层说起来不大简单,这一本小书里是容纳不下的,我们只能在这里略提一笔,要详细研究,须得阅读专书。

以上所述,倘用一句常常听见的话来总结,就是:“向生活学习。”

第七、“写”了再“读”, “读”了再“写”

上文已就怎样练习写作一问题提出了若干意见,现在我们再加一补充,就是“多读”。“多写”,不怕修改,此外还须“多读”。

“读”与“写”应该并行,应该联系起来。懂得怎样去“读”,也就会懂得怎样去“写”。“读”的范围要广阔,要多方面。

“读”的目的,不在剽窃词句,不在摹拟作风,而在学习技巧!透彻地研究了名著的写作方法,把握住这方法,使为我用:这就尽了学习的能事。

因此,“读”须有方法。摘抄佳句不是正确的方法。如果读书只为了摘抄佳句,那就不如买一本《文艺描写辞典》。专就一章一段作繁琐的研究,也不是正确的方法。这结果是见木不见林。从作文法的立场去讲什么起承开合,不是说这一“转”如何巧妙,就是说那一“伏笔”如何关系非凡,―这并不是正确的方法。这好比变戏法,尽管别人看了惊异而五体投地,你自己除了那一点“手法”其实一无所有,要是名著的作者死而后生,听了这样的说法,大概不会承认他写的时候是有这许多小巧的计较的。

当然还有不少成问题的读法,现在不暇一一举述。

我们读一本名著,要提问题;我们要求这名著来回答我们的问题。而如何使名著能够回答,则全在我们读的方法对不对。
我们的第一个问题:作者写这部书的目的何在?他希望读者弄明白的,是什么?
第二个问题是:作者用什么方法完成池的任务?全部完成了呢,还是不全?
第三个问题是:作者所用的方法有什么特点:是不是这是唯一好的方法(在这里,我们要和其他的名著比较一番)?
第四个问题是:书中的主要人物是怎样创造成功的?第五个问题是:作者有没有创造出新的风格?

这五个问题的答案可繁可简。每一个问题的答案可以长到写成一本小册子,乃至一本书,也可以短到几十百来字。但不论长短,总之是非把全书读过几遍,完全消化了以后则是无从置答的。

善于读书和不善于读书,大有分别。不善于读书者,只在书本子外边绕圈子,结果是浮光掠影,仅得皮色。或者是一头钻进了书里,而不能出来。他迷失在字里行间,就像迷途在森林中一样。他对于一枝一叶也许辨析得系入微芒,然而他甚至连整株的树也没看清,更不必说整个的林了。善于读书者却是先钻进书里然后又出来高高地站在书之上,俯瞰着。

但是为了学习写作方法而读名著,则先钻进去而后又出来站在书之上,固然是必要的,可也还觉不足。我们又须能够把它拆开然后又装配起来,像技工们拆散了机器又装配好一样。能拆又能装,然后对于机器的微妙曲折之处算是摸熟了,我们读名著也必如此,然后真能从它学到了什么值得学的东西。

最后,我们再总结一句:练习写作,并没有什么秘奥法门,只在多写多读,不怕修改,写了以后去读,读了以后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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